高三一班主任在距高考還有38天時,在辦公室服毒自殺。該高三班主任留下的遺書中稱,每天無休止的重複工作,以及“工資月光”的生活,讓他感到窒息。
服毒
4月28日,一個敵敵畏的空瓶放在小桌子上,350毫升的敵敵畏只剩下瓶底黏黏的一層。
4月28日,距高考還有38天。
上午6點10分,河北館陶縣第一中學校園裏又響起整齊的早操口號聲。這天,陳磊發現,高三A4班班主任趙鵬沒有像往常一樣出現在操場上。
陳磊是高三A1的班主任,也是高三年級的副主任。
6點20分,陳磊走進辦公室。按前一天考務會上的要求,他要安排高考二模的考務。
辦公室的窗簾緊閉着,有些暗。平時,窗簾很少拉上。陳磊開始並沒有多想。每天早起晚歸,睡眠不足,他坐在辦公桌前清醒了一會兒,想想要幹什麼,又走出去。
大概10分鐘後,他帶着學生進屋把考場的標誌牌全部搬走。這時,他發現趴在電腦桌下的趙鵬:兩腿繃直,腳尖緊繃着,一隻手壓在腹下,一隻手像是去取什麼東西,姿勢看起來很不舒服。
“鵬哥,喝多了?”陳磊拍了拍他的肩膀,趙鵬的身體已經涼了。
這時,陳磊才注意到辦公室裏的異樣,窗簾緊閉,一個敵敵畏的空瓶放在小桌子上,350毫升的敵敵畏只剩下瓶底黏黏的一層。
“壞了,鵬哥喝農藥了。”陳磊驚得睏意全無。
他喊來同年級組的班主任老師薛廣、楊憲文等人,撥打急救電話。120趕到已來不及,趙鵬服毒量太大、時間太長,搶救無效。校長王明照聞訊後,報警。
趙鵬的上衣掛在一旁,從內兜裏,老師們發現了趙鵬的遺書:“活着實在太累了,天天這樣無休止的上班讓人窒息,所領的工資只能月光。我決定以這樣的方式離開這裏,我並不恨這個地方,畢竟是我自己選擇來到了這裏。現在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我兒子以後怎麼活,僅希望學校能幫我照顧一下他們母子。趙鵬2012年4月27日晚。”
這一天,距趙鵬30歲的生日還有18天。
特殊的一天
傳言今年每人要發一台筆記本電腦。對這一天,老師們都很期待
據老師們推測,趙鵬應是在4月27日晚上服的毒。
4月27日,這一天工資到賬、可能還要發福利,本是讓人高興的一天。並且,此前有傳言説,27日,縣領導要到學校看望高三年級的班主任。
去年,作為“辛苦費”,每個班主任發了一輛電動車;今年,傳言每人要發一台筆記本電腦。對這一天,老師們都很期待。
趙鵬也很在意。26日晚上8點多,他給遠在老家黑龍江綏化的父母打電話專門提到此事。他説,如果縣長來了,就再給家裏打電話,如果沒來就不打了。這是趙鵬與父母的最後一次通話。
這一天,縣領導沒有來。
4月27日下午6點左右,趙鵬收到工資提醒短信,四月的工資到賬。“1450元,少了500塊錢。”趙鵬將工資短信拿給陳磊看。
三月份,趙鵬的收入除了基本工資1450元外,還有500元交通補助,共1950元。
其實,500元補助是來自河北省的一項短暫的補助政策。2012年,河北省對公務員和事業單位的工作人員,以交通補貼和精神文明獎勵為名,每月發980元補貼。在館陶,每位教師變為500元。
這一補貼政策,在河北只執行了一個月。四月份,館陶也取消了500元補助。沒人會意識到這500元對趙鵬意味着什麼。
晚上8點多,趙鵬參加班主任們一起開的考務會,安排第二天模擬考試的考務。考務會上,老師們還提到白天學生打架的事,這一天,趙鵬班上的一個學生和另一個班級的學生打架。趙鵬把自己班的學生批評了一頓,還把學生趕回家反省。
這次事情的處理不像趙鵬的風格。2009年,趙鵬曾帶一個高二班,一名學生違反紀律,學校要開除他,趙鵬説“開除他,先開除我”,最後保住了那名學生。學生們很喜歡這名憨厚耿直的老師,有學生稱跟他關係很“鐵”。#p#副標題#e#
“自己班的學生就像自己家孩子,即使犯點小錯誤,也不該處理自家孩子這麼嚴重。”在考務會上,班主任們勸趙鵬,陳磊發現趙鵬一言不發,用手不停地捋頭髮,看起來煩躁不安。
陳磊一閃念,有時間,要找他聊一聊。會後,各自忙着通知學生考試事宜,沒有碰到一起。
晚自習後,薛廣、趙鵬等三名班主任值班查宿舍。
晚上10點40分左右,查完宿舍後,趙鵬沒有回家,而是獨自回到辦公室,關掉燈,拉上窗簾,將一整瓶農藥全部喝完。
警方調查,4月27日下午6點半左右,趙鵬在學校西側兩三百米外的農資店購買了農藥。陳磊猜測,趙鵬購買農藥應是在收到工資短信之後。
“格式化”的生存
高中階段各種模擬考試、會考要有100多場。每天跑早操時,班主任老師還要跟着
館陶縣一中是館陶縣唯一的一所高中,像很多縣高中一樣,實行封閉式管理,每個月只有一天假期。學生和老師過着格式化的生活,按照固定的程序每天周而復始。
每個班主任,負責五六十名學生的各方面。
冬天,早上6點10分上操。早上5點40分,趙鵬從鬧鐘中醒來。有時,臉不洗就往學校走,6點之前,趕到辦公室簽到,再到操場與學生一起跑操。
每天跑操時,班主任老師要跟着,和學生一起喊班訓和口號,驅走睡意,振奮精神。
包括早晚自習,每天13堂課,上到晚上10點左右,班主任要到宿舍確認所有學生都在,等學生上牀熄燈後,再回家休息。
妻子馬婷婷回憶説,趙鵬每天晚上11點才到家,如果1歲多的兒子醒着,他和兒子玩一會,等小傢伙放過他,他才能睡下。有時,回來太累,趙鵬腳也不洗,兒子也不理,直接睡下。
據一位老師介紹,在館陶第一中學,高中階段各種模擬考試、會考、月考、週考、小測驗要有100多場。到了高三,所有的科目都有周練,月考更是雷打不動。
每個月,學生放假休息一天,而這一天,老師們要把月考的試卷判完。
到每年的暑假、寒假,班主任也不輕鬆。按規定不允許補課,但補課已成為慣例。高一的假期還能休息,高二、高三的寒暑假,因為補課,只能休息10天左右。
補課時,班主任要比平時上課更累。一位帶過多屆畢業班的老師稱,即使帶完畢業班也不會輕鬆,如果學校再安排帶高三,那意味着還沒幫上一屆學生報完志願,下一屆學生的暑假補課就要開始了。
平日裏,班主任事無鉅細都要關注到,“誰的學習成績最近提高了,誰的學習成績下滑了,需要跟他談談”。
一位老師稱,每天腦袋都是嗡嗡的,到晚上,基本上就不怎麼轉了。“有時想不管那麼多,但總不能因為自己不負責任毀了一屆學生。”
還有一位老師説,“我們工作就是全部,吃飯睡覺都是為了工作。”
沒人願當班主任
工作負擔太重,收入與付出不相稱;作為學校來説,也面臨很大的升學壓力
“沒有人願意當班主任,都是派到頭上的。”館陶一中的一名班主任稱,做班主任每月只是多200元津貼。
工作負擔太重,收入與付出不相稱。在館陶第一中學,當班主任往往是一些比較年輕的老師,領導派到頭上,又不好推辭。
因沒有人願當班主任,有兩位老師各帶了兩個班級。在趙鵬死後,班主任劉向廣接手了趙鵬帶的高三A4班。如今,17個高三班級,只剩下14個班主任。
館陶中學高中班級分為A部和B部,這是為了提高成績引入競爭的辦法。兩個部都有快班慢班,趙鵬帶的高三A4班是A部的慢班。
一位老師透露,作為學校來説,也面臨很大的升學壓力。#p#副標題#e#
作為館陶縣唯一的一個高中,並不能吸收當地全部的生源,生源流失非常嚴重,在館陶縣每年中考的前200名學生,最多的時候,會有150人轉到衡水等地的中學就讀。優質生源被挖走,要想把學生的學習成績提上去,需要加倍努力,還要嚴格管理。
2011年10月,王明照接任校長後,要求向以治學嚴格著稱的其他中學學習。
2012年春節過後的一個週末,高三年級的所有班主任老師都到一重點中學參觀學習。學習之後,館陶一中開始重視出操,明顯的變化是,在早操之外加上了課間操。
“有學生時,就要有老師。”一位老師介紹,在之前,班主任老師查夜後,第二天的早操和早自習就可以不盯。
後來,重視兩操,不管是否值夜班查宿舍,第二天的早操,班主任老師都要到場。
……
“磊哥,我真的是熬不住了。”
“鵬哥,不就還有50多天嘛,等考完了,咱一塊兒回東北。”
這是陳磊和趙鵬在四月中旬不經意的一次對話。陳磊一直在琢磨,這是不是趙鵬絕望的訊號。
趙鵬也跟妻子説過他很累。
半年多來,趙鵬頭髮脱落得厲害,他説,如果頭髮再掉,就去剃個光頭。
告慰逝者
班上的學生趁放假時在網上留言表示,會竭力考出水平,告慰班主任趙鵬
樂觀並不能改變就業難題,2006年,趙鵬找工作,準備10份簡歷,只投出去2份。
2006年,時任館陶一中的校長劉蘭山等人赴東北招聘教師,學校承諾每月700元工資和6個月後就能入編制,這一點吸引了趙鵬。
館陶,是一個從未聽説過的地方,去還是不去?“這個地方總比農村強吧。”家裏幫不上忙,曾淑華替兒子寬心。簽約入職需要畢業證,但趙鵬還欠學校三年學費拿不到畢業證。
找親戚借了2.7萬元,終於補齊了大學學費,拿到畢業證。從此,館陶一中的學生有了一位説英語有些東北味兒的老師。
2008年,經人介紹,趙鵬與馬婷婷結婚。馬婷婷是館陶人民醫院放射科護士,非正式員工,每月基本工資308元,再加上60元補貼。“他跟我説,只要我們倆過得幸福,有錢沒錢無所謂。”馬婷婷説。
趙鵬是家裏的頂樑柱,趙鵬月基本工資僅有1450元,卻是家裏最大的一筆收入。
2010年底,兒子出生,給家庭帶來快樂,然而,經濟負擔也隨之加重。
緊接着,2011年,新房又交付,首付加裝修,又借了7萬元,每月要還房貸630元左右,孩子奶粉需要五六百元,每月固定消費上千元。此外,家裏還有13萬元的債務。趙鵬四月份的工資,上個月少500元,相當於孩子一個月的奶粉錢。
出事前,趙鵬還在為評中級職稱而努力,評上中級職稱,能從二級教師升為一級教師,每月基本工資能多三百元。不過,評職稱有名額限制,還需要在學術期刊上發表文章,發文章又要花錢。
在趙鵬留下的遺書中,最放心不下的是他的妻子和1歲多的兒子。
自從趙鵬走後,因為處理後事,馬婷婷就沒有再去館陶縣醫院放射科上班,館陶縣政府也初步答應將馬婷婷轉為正式工,而學校也會給他們不滿兩歲大的兒子一定數額的撫養費。
館陶第一中學表示,對趙鵬父母也會給予一定數額的撫慰金。
趙鵬去世後,他的朋友們在網上給他建起了紀念堂,他曾經和現在的學生也在網上發文紀念他。
高考臨近,趙鵬所帶的班級即將走上考場,班上的學生趁放假時在網上留言表示,會竭力考出水平,告慰班主任趙鵬。
一名同學還在網上説:“趙老師:前幾天欠的作業我已經做完,等着你的批閲,我錯了。”
冬天,早上6點10分上操。早上5點40分,趙鵬從鬧鐘中醒來。有時,臉不洗就往學校走,6點之前,趕到辦公室簽到,再到操場與學生一起跑操。
每天跑早操時,班主任老師要跟着,和學生一起喊班訓和口號。
包括早晚自習,每天13堂課,上到晚上10點左右,班主任要到宿舍確認所有學生都在,等學生上牀熄燈後,再回家休息。
人物簡介
趙鵬,生於1982年,大學畢業後,在河北館陶縣第一中學教書,擔任高三年級班主任。
每天周而復始地與高三學生一起出早操,直到學生晚上就寢,一天的工作才結束。
或許是來自生活、工作、經濟等各方面壓力,不到30歲的他選擇在辦公室服毒自殺。
趙鵬在遺書中説,現在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他不到兩歲的兒子,希望學校能幫他照顧一下他們母子。
4月27日晚,查看完學生宿舍,趙鵬一天的工作結束。他返回辦公室,拉上窗簾,關掉燈,將一瓶敵敵畏一飲而盡。
趙鵬生於1982年,生前是河北館陶縣第一中學高三年級的一名班主任。
通過高考改變命運的趙鵬,成為一名高三班主任後,每天無休止的重複工作,以及“工資月光”的生活,讓他感到窒息。
在收到4月份工資的這一天,他選擇服毒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