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我來說,跟一個完全不愛的女人結婚,我一直覺得自己很委屈。所以婚後我幾乎從來沒有盡到過一個丈夫的責任,平日裏對她也是冷言冷語的,但是妻子似乎毫不在意,她一如既往的愛着我。哪怕是後來我出軌,她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是,當我直到她的祕密之後,我後悔莫及,無法原諒自己對妻子的背叛,我想要彌補她,想要挽回她。
1995年,我創業失敗,灰頭土臉回到家鄉。
在父母的安排下,我和她結了婚,親友們都來道賀,說我娶了鎮子裏最漂亮的姑娘。
我笑笑,沒有說話。
如果可以,我是不想娶她的。
她家裏窮,書也念得少,空有一副好皮囊卻沒有什麼才氣,比那些大城市裏的姑娘差之甚遠。
和她結婚,意味着我將一輩子囿於平庸。
在這個思想泥古不化的年代,被編排的婚姻,註定是一個畫地爲牢的過程,我們每個人都想跳脫這個圈子,卻還是無可奈何的妥協。
新婚當夜,我站在窗前,一邊數星星一邊喝酒,她坐在牀邊,埋着頭,有些拘謹。
老舊的白熾燈散發昏黃而微弱的光,幾隻飛蛾頑固的繞着燈泡飛行,氣氛沉悶。
"不休息嗎。"臨近午夜,她羞怯的開口。
"不了,你睡吧。"我淡漠地說。
她沉默,過了很久才輕輕"哦"了一聲,脫下外套,躺在靠裏的位置,被子拉得很高,埋住了頭。
我看了她一眼,暗自嗤笑。
身後傳來低不可聞的哭泣。
我的手輕輕一顫,酒灑了出來。
燈,亮了一夜。
01
婚後不久,在父母的催促下,我們行了房事,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
我們的關係並沒有因此而有所增進,依舊冷淡,像兩個陌生人。
我一心想要重新創業,證明自己能力,每天早出晚歸,幾乎不和她說話。她則是挺着肚子做家務和農活,不抱怨也不吵鬧,沉默地像塊石頭。
每天清晨,牀頭都置有洗淨曬乾的衣服;晚上回家,飯菜和熱水也已經備好。
我覺得彆扭,說:你過你的,不用管我。
她說:沒事沒事,應該做的。
我有些火了,說:叫你別管我,你是我誰啊。
她愣愣地看着我,眸子一暗,轉身走出去,身子有些顫抖,分不清是冷還是在哭。
父親把我拉到院子裏,指了指四周,問:看見沒?
我環顧一圈,牆上掛着農具,地上鋪滿晾曬的玉米,井邊是盛滿水的桶,一切有條不紊。
很整齊啊,怎麼了?我問。
混賬!
父親勃然大怒,一巴掌掄在我臉上。我的嘴角溢出鮮血,臉頰高高腫起。
他大吼:怎麼了?你媳婦眼瞅着馬上就要生了,還每天挺着肚子做髒活累活,你做丈夫的竟然一點也不關心。小兔崽子你還是個男人嗎?
我吐了一口血沫,吼道:又不是我要娶她,她愛幹啥幹啥!男人?你不覺得我他媽更像一隻用來配種的公豬嗎?
你……我打死你。父親怒極,抄起竹耙就是一頓亂打。
聲響驚動了她,她搖搖晃晃跑出來,拉着父親,說:爸,別打了,讓街坊鄰居聽到了笑話。
說完她又過來扶我。
裝什麼裝,不用你假慈悲。
我冷笑,一把將她推開。
她竟是沒站住,跌坐在地上,當下臉色發白,冷汗直刷刷地冒。
02
1996年11月2日,我永遠記得那天。
刺鼻的消毒水氣味在空氣裏瀰漫,來來回回是身穿綠色手術服的醫生,他們戴着巨大的口罩,瞳仁深邃,眉鋒如刀,行色匆匆好像即將奔赴一處戰場。
我正襟危坐在走廊長椅上,渾身肌肉緊繃。
說不上是怎麼一回事,只感覺莫名的焦躁,心亂如麻。
小時候,我最討厭來的地方就是鎮上這家醫院,因爲這裏設施簡陋,醫術中庸,很難讓病患得到安全感。
現在我卻不得不將希望寄託在他們身上,祈求手術圓滿。
時間在焦躁中流逝,直至暮雲壁合,醫生才摘下口罩,疲憊的從手術室走出。
胎兒沒事,是個男孩。
醫生朝我招手,示意已經可以進去了。
我從椅子上一躍而起,小心翼翼打開門,
產房內,她因疲勞過度已經睡着,眉目溫婉,令人憐惜。旁邊小牀上,一名男嬰睡得深沉,模樣嬌憨。
畫面安詳,一幅人間。
我長長抒了一口氣,渾身的力氣好像在這一刻被抽空。我躡手躡腳走過去,靜靜看着她們,眼眶突然有些溼潤。
03
或許是有了孩子,我變得不那麼排斥她,雖然還是很少說話,關係也逐漸趨於緩和。
她身子骨弱,每天做農活還要帶孩子。
我心中愧疚,就建議她買些奶粉給孩子喝,被她嚴詞拒絕了。
當時她的表情很嚴肅,向來溫婉的面龐第一次露出認真和執着,不容辯駁。
她對孩子照顧的很細緻,從每天嗷嗷大哭到蹣跚學步,孩子茁壯成長。
下午回家,還未進家門她就跑出來接我,一臉興奮地說:孩子會說話啦。
回到家裏,孩子正抱着奶瓶來回轉悠,烏黑大眼睛閃爍着光芒,瓷娃娃一般,粉雕玉琢,憨態可掬。
我跑過去,把孩子抱起,捏着他的小手,說:寶貝,叫爸爸。
她也輕聲說:寶貝,快叫爸爸。
孩子嘟嘴,奶聲奶氣地說,爸爸。
我心裏高興,也說:叫媽媽。
孩子說:爸爸。
我指了指她,又說:寶貝,叫媽媽。
孩子睜大眼睛,迷茫地看着我,好半天才咿咿呀呀哼了幾下,不知說些什麼。
她眼中閃過一絲尷尬,把孩子抱了過去,輕描淡寫地說:哪有那麼快呀,孩子纔剛學會說話,還只會叫爸爸。
我看着她平靜的臉龐,突然感覺一陣強烈的酸楚涌上鼻尖,眼眶忍不住泛起霧氣。
我怕被她看見,趕緊轉身,說:哦,那你沒事多教教他,我出去溜達溜達。
04
2003年,秋。
孩子唸了小學,家裏開銷逐漸增大,她提出要去找一份工作,分擔經濟壓力。我說,不行。
我的反對無效,第二天她就在縣裏找了份工作。
工作是鄰村王芳介紹的,在一家大型娛樂場所做迎賓小姐,薪水可觀,據說王芳自己也在那工作。我說,魚龍混雜,不行。
我的反對再次無效,她很快就去工作了,每天比我更早出晚歸。我早晨7點起牀,她已經做好了飯;我晚上7點吃飯,她還沒有回家。
我說:你這工作太累了,也危險,辭了吧。
她不同意,說:孩子大了,以後花錢的地方也多,我怎麼能讓你一個人工作。
她說話的時候語氣十分堅定,眼神溫柔而倔強。
我突然發現我拿這女人沒轍了。她多數時候溫順如同小貓,有些事情卻又一反常態的強硬,死死捏住你的軟肋,讓人沒有半點脾氣。
她工作半個月就出事了,晚上回家,她臉頰紅腫,情緒有些低落。
我說:誰打你了?
沒有,不小心磕着了,沒多大的事兒。她沒有看我,埋着頭吃飯。
我能是那種招惹是非的人嗎?她怕我不信,又說。
我使勁吸了口煙,說:那行,自己注意點。
第二天有人來鬧事,大門被人一腳踹開,一羣非主流把頭髮染的花花綠綠,在院子裏叫囂。
我們從屋子走出來,一羣小混混立馬圍上。
我說:你們幹什麼?
幹什麼?這臭婊子,花錢買她她不幹,背地裏偷老子的錢包,裝什麼清高?一個小混混叫囂。
她氣得渾身發抖,咬着嘴脣倔強地說:我沒有。
又有人罵:沒有?當了婊子你還想立牌坊?
此時院子外面已經圍了很多人,指指點點,王芳也在裏面。
喧囂聲吵到了孩子,他握着筆從屋裏跑出來,見眼前人皆凶神惡煞,淚水忍不住在眼眶裏打轉,嗷嗷大哭。
我讓爸媽把孩子抱回去,說:是不是搞錯了,我媳婦人老實,就一做迎賓的,不會……
爲首的混混打斷我的話,指着我的鼻子,氣焰囂張的罵了很多難聽的。
我說:你他媽再說一句。
我從地上抓起一匹火磚,直接拍在他腦袋上,鮮血從額頭一直流向脖頸,猙獰可怖。
一羣人有些懵圈,好一陣才反應過來,抄起竹耙、掃把開始反擊。
我衝上去,又把一個人腦袋拍出血,然後轉身將爲首的混混撲倒,任憑其他混混圍毆,我只認準他,劈頭蓋臉地狠砸。
而且只砸頭部。
我渾身淤青,額頭也破了。爲首的小混混更慘,腦袋都快被拍成血葫蘆了,五官扭曲,瘋狂的尖叫。
不知是誰報了警,警車嗡鳴,幾個混混全部被抓走,王芳見這陣仗,當場嚇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淚的交代。
事情真相大白,王芳說人手不夠,騙她一起去送酒水,去了才發現是做小姐,幾個人圍着她就要脫衣服。她不願意,被人打了一巴掌,跑了出來。混亂時王芳見擱在沙發上的錢包鼓脹,裏面鈔票猩紅,忍不住偷拿了。
警察手一揮,把她也帶走了。
人潮散去,她腿一軟,撲在我身上,青絲散亂,淚眼婆娑,失聲痛哭。
那哭聲悲慟,包含數不盡的委屈,彷彿要震碎人的靈魂。
我突然很難受,緊緊抱住她,說:別哭了,別哭了,這工作咱們不做了,好好過日子。
05
2006年,城市規劃朝南擴張,縣裏決定新建火車站,選址在我們鎮。一夜之間,高樓大廈拔地而起,馬路修到了家門口。
趁着這個機會,我利用多年的存款和政府佔地補貼的錢,在鎮上,哦不,在新城區開了一家建材店。
接下來的幾年,生意順風順水,我買了好車,住上最好的房子,兒子也轉入縣裏最好的學校。
從未有哪一個瞬間,我如此靠近自己的理想。
和陸蓮認識,是在一次酒會上, 她風情萬種,一顰一笑都足以攝人心魄。
她成了我的情人。
陸蓮是個聰明的女人,不矯情,只要錢,態度明確。說是情婦,倒像是一個拿錢辦事的人,不給我帶來一絲心理上的負擔。
只要她不在,我就把陸蓮帶回家,瘋狂縱情。
我想要phone5.
陸蓮膩在我懷裏撒嬌道,我笑着說:買,你想要什麼都買。
吱。臥室門把緩緩轉動。
陸蓮嚇得跳起來,趕忙藏進衣櫃,我裹緊被子,佯裝睡覺。
出乎意料,把手停止轉動,彈回初始,門外傳來虛弱的咳嗽聲。
聲音漸遠,好像進了廁所。
我慌忙套上衣服,躡手躡腳將陸蓮送走。
折返到洗漱間,她正彎着腰乾嘔,咳的很用力,臉上是病態的白。
我說:怎麼了?
她虛弱的笑笑:沒事,可能有些着涼吧。
這樣的事情又重複了幾次,每次都是有驚無險。
我開始懷疑她是故意不揭穿我,心中愧疚,卻更加肆無忌憚。
陸蓮說:要不你和她離了吧。
我笑道:離了娶你?
陸蓮說:你老婆指不定也在外面有別的男人。
我臉色一正:別胡說。
陸蓮起身,走向梳妝檯,從放首飾的盒子裏翻出一張紙,扔給我。
她說:一不小心發現的,你知道這個東西嗎?
紙是反覆摺疊的,我打開,是一張全身體檢報告,密密麻麻的數據令我有些茫然。
我點燃一根菸,說:這是什麼?
陸蓮冷笑:指不定染上了什麼病。
06
給她做體檢的女醫生年逾半百,資歷很老。
我將體檢單推給她,問:醫生,這是什麼病?
女醫生神色黯淡,說:腎衰竭。
不是性病嗎?爲什麼會是這種病?來醫院之前,我甚至已經找好了律師,只等結果一出來就擬定離婚協議書,怎麼……會這樣?
我猛一拍桌子,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說:怎麼可能!
醫生說:沒錯的,這份體檢單我記得很清楚,我跟她建議過住院治療,做透析,她……沒同意。
我有些癲狂了,大吼:爲什麼不同意?透析能救她嗎?
不行,她現在是腎衰竭晚期,藥物已經沒辦法治療了,透析只能幫助她延緩病情,除非……換腎,可是腎源哪有那麼好找……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醫院的。
突然感覺一切都很幻滅,風落在葉子上,飛鳥停在空中,世界一點點變成灰色,無數裂紋蔓延,將要破裂。
回到家裏,我癱在沙發上,失魂落魄。
她從廚房出來,說:你怎麼了?
我渾身發顫,說:你有什麼事瞞着我?
沒什麼啊,怎麼了?她顯然有些吃驚。
我大聲質問:難道那個體檢單不是你的嗎?
是我的,我也不瞞你了,你在外面不是有外遇嗎?我也一樣,咱們互相扯平了。
她突然一反常態,折回臥室去拿了一疊紙,摔在桌上,說:這是離婚協議書和財產證明,籤個字吧。
08
經過這兩年的調理,她已經能夠正常自如的生活了,雖然生出些許白髮,不過依然溫婉動人。
限於身體原因,我不能過度勞累,於是找人代替打理建材店,每天陪她。
我們一起做菜,到處旅行,嘗試新鮮事物,在朋友圈發照片。夏天在江邊散步,冬天窩在沙發上,就着暖氣看電視。
今年九月,孩子上了大學。
有時候,看着我肚子上的疤,她會忍不住落淚,哽咽着說:當初你不應該救我,現在條件這麼好,再找一個對你和孩子都好。
我笑着抱住她,說:二十年了,跟你在一起我都習慣了,沒有你我怎麼過?
我從未後悔做出這個決定,男人一輩子總該爺們一回,這些年我付出太少,虧欠太多。看似完滿的人生,其實是因爲有令你心安的人在身後默默支持,才能一路坦途。
我們似乎從未經歷過愛情這個階段,那些海誓山盟和轟轟烈烈就像電影和小說般遙遠,只是,一路走來的不離不棄,卻是如同花蔓與樹的糾葛,比任何感情都要來的深沉。
曾經以爲的平庸,其實才是最大幸福。
相濡以沫,就是最好。
感謝時光,讓我知道我有多愛你。
我怔怔然看向那疊紙,掃過幾項條款,大意都是她要求淨身出戶,不拿一分錢,落款處,字跡娟秀,白紙黑字。
她冷笑,說:不用看了,我會不拿你一分錢,他比你有錢多了。半輩子了,終於可以擺脫你了。
說這話時她擺出出一副無所謂的表情,眼淚卻已經崩潰,噼裏啪啦往下掉。
到現在你還騙我?你他媽生了點小病就想跟老子離婚?我告訴你,我不同意!
我猛地站起,抓起離婚協議書瘋狂撕扯。
她撲上來,沒搶到,哭着錘我,說:你幹什麼?我已經沒救了!沒救了!
我雙眼通紅,一把將她按住,說:天要你死,老子也要把你救活!
07
2012年9月17日,我和陸蓮斷了關係,讓她接受治療,在我和孩子的一同勸說下,她答應先住院試試。
我帶她去了省裏最好的醫院,她每天要吃很多藥,忍受透析的痛苦,一瓶瓶安瓿敲碎,藥液注入她的體內。
2012年10日13日,她的病情一天天加重,每天做透析,虛弱的躺在牀上,彎着腰咳嗽。
看着她難受的樣子,我心如刀絞卻無能爲力。
如醫生所說,藥物治療只能緩解,無法治癒。
我找遍所有的關係,在網上求助,去黑市問。
無一例外,沒有腎源。
2012年11月30日,我找到了腎源,興奮地告訴她有救了。
她倔強的問:來路正規嗎?不正規就不要,不能害了別人。
我摸了摸她的頭,笑着說:放心吧,對方自願將器官捐助給需要的人,不過……捐助者不願意透露姓名。
她抿了抿嘴脣,說:如果……有機會知道,一定要感謝別人。
我說:嗯。
2012年12月8日,手術即將開始,她有些害怕。
我抓住她的手,說:你可得好好活着,以後還要看兒子上大學,當奶奶,抱孫子。
嗯。
她的懼意漸漸消退,臉上浮現一抹明媚,彷彿回到十多年前剛出嫁那會兒,小女兒家一般,不施粉黛,不可方物。
大門緩緩關上,醫生將她帶進手術室。
要活着,要一起變老。
看着她的背影,我輕聲低語,忍住淚水,走向另一間手術室。
醫生幫我消毒,換好衣服。我躺在手術檯上,明晃晃的手術燈讓我有些睜不開眼。
醫生敲碎安瓿,注入麻醉劑,向我投來鼓勵的眼神。
意識漸漸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