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宣戰（八）
黎家明
網吧，多是年輕的人，打遊戲的比上網的還多。因爲寫這些文字都是在網吧，才知道有一種遊戲，是幾個人玩的，可以不坐在一起，他們之間的溝通，就是喊叫。激動的時候，他們喊的聲音很大，我經常被左右人的大喊嚇一跳。
我是在網吧寫《最後的宣戰》的。先收信，回信。然後打開草稿箱，將窗口調小，開始寫。我習慣多打開一個窗口，以防走過來的人看見我寫的東西。有人來的時候，我就換到我先打開的其他的窗口，就象做賊一樣。我發誓我一定要買一個筆記本電腦，可以安安靜靜地寫自己的東西。
在美國、澳大利亞、德國，人們可以在報紙上看見這樣的廣告：我是一個ＨＩＶ的攜帶者，我的身體狀況如下，我的姓名、年齡、地址、教育背景、興趣愛好如下，我現在在治療，我有信心可以活得很長久，很精彩，我是一個很好的人，現在徵友，一起生活……人們會很平靜的對待這一切，沒有媒體的特別關注，沒有歧視和討論。大衆關心的是在這個領域，醫學和科研的最新進程，新藥品的研發，國家、機構相關的政策和舉措。人們關心的是人類如何共同努力，一起面對這可怕的世紀瘟疫，而不是關注某一個病人。
最近幾年，我們國家加大了在着方面的管理和防治力度。相關法規和政策出臺，人們意識到：關心、幫助和不歧視艾滋病病人及艾滋病病毒感染者，是預防與控制艾滋病的重要方面。艾滋病病人及感染者的參與和合作，是艾滋病預防與控制工作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對艾滋病病人及感染者的歧視不僅不利於預防和控制艾滋病，還會成爲社會的不安定因素。艾滋病病毒感染者是疾病受害者，應該得到人道主義的同情和幫助。家庭和社區要爲艾滋病病人及感染者營造一個友善、理解、健康的生活和工作環境，鼓勵他們採取積極的生活態度、改變高危行爲、配合治療，有利於提高病人及感染者的生命質量、延長生命，也有利於艾滋病的預防與控制工作和維護社會安定。
我至今遇見的所有醫生，他們都是友善的，這種友善的程度有時還要超過一個醫生對待普通病人的。全國各省都設有ＨＩＶ的檢測機構。有經過培訓的醫生負責檢測，併爲病人嚴格保守祕密。但我還是可以看見他們在防治經費和治療上的困境。
儘管如此，儘管社會對我們越來越寬容，但在中國的今天，還是要有一個很長的過程，人們才能真正瞭解和認識這個疾病。我甚至不敢想象我身邊的人知道我是一個感染者的情形。我知道我的病友的遭遇，他們中有人在一天的時間裏，失去工作、被鄰居逼離家門，妻離子散，失去家庭；有人會讓一座醫院變成空樓，他說他永遠不敢再進醫院了……
在亞特蘭大的奧運會開幕式上，前跳水冠軍洛加尼斯作爲優秀運動員的代表出場，那一刻全世界的人們都知道他是一個優秀的，值得人們尊敬的運動員，ＨＩＶ一點也不能損害他曾經的輝煌的成績。儘管那時人人都知道他是一個同性戀，他是一個的ＨＩＶ攜帶者。
我見過的醫生都是好人。他們和我握手，一起吃飯，有的醫生還幫我介紹工作，我感謝他們，他們把我看成一個需要幫助的病人，沒有歧視和同情，只有理解、寬容和幫助。
通常情況下，他們在瞭解我的病情以後，都會詢問我的收入情況，我知道他們是在確定我是否有能力支付昂貴的雞尾酒療法的費用。這種病是一種慢性消耗性疾病，病人需要高營養、良好的休息、規律的生活和積極的體育鍛煉，這樣可以鞏固病人自身的免疫功能，延緩發病時間。在醫生知道我無力承受雞尾酒療法的費用的時候，他們都不忘對我說：注意營養和休息，千萬不要過勞。有一次我問醫生：我可以吸菸嗎？醫生說：想抽，就抽吧，少抽一點！那時間，我體會到醫生和我一樣的無奈。
也許，現在，平靜和健康的心態是我對付病毒唯一的武器。
１－２個月的檢測已是我生活的重要的一部分了。剛開始的時候，每到拿檢測報告的前一天，總是忐忑不安。每一次的檢測報告就象一把尺子，它量的是我和死神之間的距離。
記得有一次，當我拿到檢測報告的時候，我幾乎站不住了。僅僅１個月，我的CD４細胞記數下降了 ４００，只剩下３００多了。正常人的CD４細胞記數爲７００——１５００，而一個ＨＩＶ攜帶者正常情況下，每一年才下降２０——３０。那時，我真的感受到死神象飢餓兇殘的猛獸一樣，覬覦着一頓美食發出的按耐不住的喘息聲。每一個失眠的夜裏，我嘗試所有能讓我平靜的方法，但都無法阻止那深切的悲哀和痛苦。一次犯錯，老天你用生命來懲罰我，我認了。可我最大的奢望不過是還能有２、３年的時間，我還可以做一點事情，我還可以多體會一點生命的感受，這你都不放過我！老天，你也欺人太甚了！
我花了３５塊錢，買了一個可以玩俄羅斯方塊遊戲的手掌機，躺在我的小屋裏，連續１０幾個小時不停的打遊戲，打這種最機械、最簡單的遊戲。麻木的阻止自己的思想的活動，每一天只吃一頓飯。我不敢停下來。我不敢思考任何問題，哪有一件事不是和生命相關的？！這樣，就這樣，整整一個星期，那是怎麼樣的日子啊！
當我再也受不了的時候，我將那個手掌機狠狠的砸個粉碎，衝出自己的小屋子。在春天燦爛的陽光下，我在心裏喊到：來吧！死神！你要來，你他媽的有種，就快一點來！老子不想等了！
那一天以後，我給媽媽寫了３６封信，我準備着交給我的好朋友，讓他每個月給我家寄一封。３年的時間，他們慢慢會平靜的，我知道這是很不現實的辦法，但我還有選擇嗎？
我開始對我身邊的人微笑。我貪婪的看街上依偎在一起的情侶，白髮蒼蒼的安詳的老人，不知道痛苦的活潑可愛的孩子；我吃自己平時捨不得買的核桃仁，我蹲在地上看螞蟻搬家，小心的幫助這些小小的生命。我坐在公園的湖邊，陶醉在春天的陽光裏，靜靜的看鳥兒盤旋飛舞，陶醉的聞花香，當時我想，我的人生只有春天，這也許就是我生命中最後一個春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