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日凌晨發生的邢臺大賢村洪水，以一種非常規的方式成爲輿論的中心。從微信圈的發酵，到週末的大熱點，這個處於邢臺開發區中心，卻又是在邢臺市城區邊緣的村莊，成爲整個河北洪災中最刺目的傷疤。
當天晚上，急劇降雨造成的洪峯，沿着邢臺城南的七里河，奔涌向前，到大賢村這突然遇到了瓶頸，於是決堤而出，周圍12個村進水，大賢村傷亡最慘重。
事情其實並非沒有預兆。
疏忽
一位島叔的家鄉在邢臺不遠。20年前的1996年，那裏和邢臺一樣發過洪水。今年端午，他在家鄉登山遠眺，不禁感嘆兒時摸魚的河水今已乾涸;身邊的老人卻說，誰知道呢，又二十年過去了，上一次也是這條水淹沒了城鎮。
沒想到一語成讖。
在基層抗洪一線的親人告訴島叔，由於有20年前的經驗教訓，今年防汛安排得格外早。而像泄洪這樣的工作，都是省際、市際或市縣內部全線協調，在系統工作流程內幾乎不可能存在通知不到的情況;但不同的地區，對這次災難的來臨預判是否充足，轉移羣衆措施是否果斷堅決，就不一定了。畢竟，很少有人可以想象得到，在全年降水平均只有500-600毫米的這片土地上，可以在短短三四個小時中就降下全年的水量，甚至超過歷史極值。推薦閱讀：河北邢臺遭遇洪災 造成34人死亡13人失蹤
前幾天我們寫洪澇，提到“水多”、“難排”;如果說歷史性的急劇降水是“水多”的主要成因，那麼“難排”，有時就會遇到現實的因素。而這些因素，在一二十年不發生洪災的地區，很多時候聚集起來就讓小概率發生。
比如，按道理會年年下發的河道治理經費，到底有沒有用到實處?河道是否疏浚、有沒有違章建築、有沒有阻塞、挖沙的情況?各級幹部有沒有現場看過河道的情況，並且做了充分的應對準備和方案?
至少，在邢臺市長的道歉與反思中，第一條就是“對這次短時強降雨強度之大，來勢之猛，預判不足”，第二就是“多年來未發生大的洪災，各級幹部抗大洪、搶大險、救大災的應急能力不足”。
換句話說，現場大水爲何潰堤，是因爲熱力管道，還是違章建築，抑或是出於市縣交界管理不暢，都有待事後現場和專家的詳細勘察;但工作的疏忽，無論程度多少，都是客觀存在的。在每個地方，治水都是一項長期的工程。華北這樣的半乾旱地區，也許積十年數十年之力，每年疏浚水道，清理違建、挖沙等行爲，都看不到立竿見影的效果，甚至可能讓一些人反感;但當災難來臨的時候，它就能救命。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這個道理在水利上同樣適用。
或許也還有更讓人深思的問題。
預警
早在洪水發生的半個月前，一個名叫“五方元音”的網友就在自己的新浪博客裏，發出了預警：《邢臺“七里河”，你做好了防汛、排澇的準備了嗎?》
文章作者說，因爲看到南方暴雨成災，他“思慮萬千”，首先想到了七里河工程，於是騎着電動車趕往七里河下游的東汪、孔橋一帶查看。但他卻看到了這番景象：
“寬達數百米的河道在這裏被截留，兩道土河壩堵住了河水的去處，雖然下面有管道的泄流，但是可以抵擋每天‘南水北調’的調控放水與近日邢臺市區連續發生的暴雨嗎?”
他順手拍了一些現場照片，可以看到半個月前的七里河：
被土壩截斷的七里河
河牀里布滿了挖掘器械和施工材料
西望整個河道，土壩截住了水流
從圖片可以看到，半個月前，七里河的河道里一直在施工。
查閱七里河新區管委會最近的招標公告可以看到，今年年初開始，就有“引朱濟邢供水管道過七里河段改建工程”、“濱河北路西三環以西段、濱河南路南水北調西段綠化工程”、“七里河綜合治理、壩河道防滲工程”等項目業已開始施工、或正在招標中。
而這個被邢臺市政府視若“一號工程”的七里河整改，從2006年正式開工以來，歷時十年，一直沒有停頓過。
工程
但這並不妨礙相關部門在媒體上的宣傳。2016年前後，媒體報道開始多了起來。
2016年5月，有媒體報道：“截至目前，七里河綜合治理工程全部完工，河道全程蓄水，南北濱河觀光道全部貫通，百泉大道全線完工。”
查閱當時的媒體報道，話題集中在城市景觀大改觀、地價升值、百姓安居、環境治理、經濟發展等領域，“防洪泄洪”功能卻不見蹤影。歷史上，七里河一直易發洪水，但最近十幾年來，七里河一直處於枯水狀態，河道多被垃圾、居民違章建築、菜地等佔據，民怨沸騰，所以有了整治工程的上馬。
2006年，邢臺市委市政府下發文件“邢字〔2006〕13號”，《關於七里河綜合治理工程建設的實施意見》。文件第一句話就是：“爲增強城市防洪泄洪能力”，緊接着指出“七里河由於缺乏有效的治理，嚴重影響了防汛泄洪，使邢臺城市安全受到很大的威脅。”
保障泄洪通道暢通，本是七里河整治的首要目的。不過，這個“防洪優先”的思路卻在執行過程中，看樣子逐步讓位於經濟開發。十年前，這一工程防洪的設計標準如何，以及在延續十年的時間中有沒有始終堅持標準，需要專家論證，我們可以存疑。
經濟
因爲缺乏資金，邢臺市政府決定授權邢臺市路橋建設總公司全權開發七里河沿岸，“由該公司嚴格按照市場模式運作，自主融資投資，自主建設施工，自主經營管理，自負盈虧。”
《半月談》曾在2008年刊發《七里河，一座城市因她醒來》一文，時任邢臺市市委書記的董經緯這樣表述：“經初步測算，整個工程將投入70多億元，在治理19公里河道的同時，整理出城市市政建設用地近18平方公里。到2020年，將形成一個面積近60平方公里的七里河新區，相當於又崛起了一個新邢臺。”
董書記也透露了建設資金是如何解決的：“項目整理出來的7000多畝土地用於綜合開發，土地出讓金返還給總公司，治理工程免收各種行政性收費，建設項目稅負先徵後返，除依法上繳部分外，全額返還項目負責單位。這就使政府卸掉了包袱，施工單位也有收益，成爲一項雙贏的決策。”
這是政府開發中常用的做法，用土地平整換投資升值。
爲此，邢臺市政府還特意成立了七里河新區管理委員會，開發整治後的七里河一帶，規劃總面積約58.8平方公里。
七里河新區的管轄範圍
爲什麼要劃這麼一個片區?
2014年1月22日，《邢臺日報》公佈了2013年邢臺市的若干工程完成情況，其中提到了“七里河上下游延伸蓄水工程”。報道稱：“該工程已於(2013年)12月初完成施工，目前正在從朱莊水庫調引生態用水對河道進行補蓄水。”
這個用於蓄水的主體河道，恰好是七里河新區管轄的範圍。七里河的開發就沿此蓄水河道展開。
可見，七里河在整治過程中，蓄水成爲頭等大事。這是讓七里河成爲景觀河，隨之帶動整個地段升值的關鍵所在。
七里河新區沿河開發獲得了成功，環境改善了，碧桂園等一批重大地產項目紛紛落戶。這讓處於七里河東段的邢臺開發區倍感着急。
2014年12月，一篇報道提到，2011年，橋東區柴莊段以西河道成功蓄水後，開發區因爲房屋拆遷工作遇阻，在開發區內的七里河東段就一直沒能開發起來，“前些年，眼瞅着上游的河心島、錦江不夜城等處遊園文化、夜經濟搞得風風火火，同處七里河畔的後樓下村羣衆乾眼紅。”文章寫道。
這個拆遷難題，在45天內被邢臺開發區幹部攻破，“拖延了4年多的徵遷‘硬骨頭’，終於被啃了下來”，而沿河村民的第一反應是：“機遇難得，我們正謀劃發展商務度假區。”
末端
七里河的防洪本是全流域的大事，本應該在市政府的直接主導下，協調各個部門共同解決，但在經濟開發的思路主導下，施工被授權給了公司，開發任務被分段切割。防洪任務則被經濟利益擠在了一邊。
這次決堤的地方恰好在整治工程的末端。大賢村往東，過了邢臨公路，七里河河道突然收窄，成了順水河，這條河牀同樣一直處於乾涸狀態，被違章建築、菜地、挖沙非法侵佔。
邢臺對順水河的治理也一直在斷斷續續進行，只不過沒了經濟利益的驅動，顯得有心無力。於是，七里河流域的整治，出現“旱澇不均”的現象。佔據了好地段的地方，就做了景觀河、開發利用升值，沒有地段優勢的地區要開發，就要自籌資金。
在接受央廣記者採訪時，邢臺市水務局總工程師馬兆勳迴應說知道大賢村河道變窄存在安全隱患，而沒有治理的原因在於“沒錢”：“你把河道掘開，不得需要錢嗎?沒有人給錢，用啥治?都知道那是隱患，只能說上面來水，及時通知老百姓轉移。”
今年5月12日，處於七里河下游、順水河邊的南和縣政府刊登了一條圖片新聞，寫道：“爲配合七里河成爲國家級水利風景區及邢臺市環境品質大幅提升，南和縣政府自籌資金616萬元，縣水務局爭取上級中小河流治理資金1600萬元，對順水河進行治理。”
而流經市區的七里河整治，在十年間，卻投入了數十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