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是一羣極其低調的“赴美生子”掮客，聲稱：給我10萬塊，還你一個價值980萬元的美國寶寶。5年間，他們至少替中國明星、主持人、官員、教授、醫生、企業主、外企主管、傳媒高管制造出7000名美國寶寶。
上海，一棟5A甲級寫字樓的1311室。
王愛國擺弄着一本美國護照和一本中國旅行證——這是他向中國媽咪講解“赴美生子”流程的重要道具。
兩本都是複印件，糙邊，糊圖，王費了不少勁兒才把它們裝訂好。證上印着同一個人的頭像，那是王的女兒——快2歲的“美國寶寶”，2009年由王和他的妻子在美國月子中心一手創造。
王34歲，此前是一名網絡安全IT人士，這個精明的寧波人嗅到“赴美生子”的巨大商機後，迅速轉行成美國生子綜合服務商“M公司”的中國首席代表。
在40℃高溫的上海街頭，你遇見這個身着短袖白襯衫、淺黃休閒西褲，手提黑色公文包、鼻架黑框眼鏡的青年走過，絕不會猜到，他其實是一個“赴美生子”11人團隊的幕後操盤手。
她們坐頭等艙去美國生寶寶
“不能出現關於中美國籍身份優劣勢的比較，不能出現和中美政治相關的對比，不能出現對本行業和美國生子合法性的探討。” 王愛國猶疑再三，提出接受《新週刊》採訪的三個前提，“反正扯到美國總讓人有點害怕，特別是像我們這些從小讀政治書長大的。槍打出頭鳥，我害怕媒體報道加速行業洗牌。”
“在地球村時代，大家都有夢想天地與追求幸福的自由。尤其這是一羣海歸學人、國內精英圈裏口耳相傳的小衆市場訊息，圈內流傳就好了，政商不希望被曝光，不希望這事被不希望的人看到。”臺灣人Robert周是在大陸活躍的“赴美生子”產業元老之一，臨近約定採訪的前一天深夜，他突然變卦，“我們五六年來經營的這塊新產業有點灰色，但是都完全以遵守法律爲前提——雖然還是帶有些微機會主義（出生屬地）的色彩。”
自1886年沿用至今的美國憲法第14修正案，賦予所有出生在美國管轄地的兒童以美國公民身份。這一“出生地主義”使“美國寶寶”得以成功着牀。
35歲的陳美美是上海一家外企的中層管理者，受朋友啓示，2010年1月至4月間，她也通過辦理赴美商務簽證，在美國洛杉磯的一家華人月子中心生下第一胎 ——一名美國男寶寶。“我並不忌諱他是美國小孩。身邊有的朋友覺得勞民傷財，也有一些朋友覺得很好，很感興趣，問怎麼去。”
王愛國分析，來自北上廣深的中國文體明星、主持人、官員、教授、醫生、律師、企業主、外企主管、傳媒高管之所以熱衷坐頭等艙、公務艙赴美生子，最看中的是美國教育資源，“全世界75%以上的優勢教育資源都集中在美國，排名前20的大學裏美國佔了15所。哈佛、耶魯等私立大學每年招的國際學生控制在一定比例之內，去年哈佛招國際學生是25%左右，如果你是一個持美國護照的人，是跟美國國內高中生競爭那75%的名額，相對來說就容易很多”。#p#副標題#e#
一個“美國寶寶”價值980萬元？
花1400美元買一張中美往返機票，花1.5萬—2萬美元在洛杉磯月子中心住上3個月，機場有專人接機，醫生護士都講中文，廚師會做中餐，房內有有線電視和互聯網，間或還有派對、觀光和購物行程。一場投資10萬元、耗時3個月的旅行，就能爲你生下一個美國寶寶。
幾乎所有“赴美生子”公司都會向你鼓吹“美國寶寶”的十大利好：
一出生即擁有美國身份，享受社會和醫療福利，一輩子沒回過美國，年老也可領養老金;滿月可帶回中國撫養，在美可享受公立小學至高中13年免費義務教育;有低門檻進入美國名牌大學、研究所優勢，學費爲外國學生10%，享受公民專享獎學金、1%低利率助學金等;孩子21歲可爲父母申請永久綠卡;在美出生公民可優先擔任美國政府、公家單位及大型企業重要領導，官方軍務、國防外交、高科技和核心實驗室等關鍵職位嚴格限於公民;孩子未來享受180多個邦交國免簽證待遇，出入境非常便利;美國生產不需結婚證、準生證，嬰兒出生紙上父親一欄可留白，到美生二胎三胎，不違反中國計劃生育;美國爲募兵制，無兵役問題;他國政局不穩或動盪時，即使航空封鎖，美國公民也可在美國政府保護下，享有優先搭機離開的權利;18歲成人，擁有重新選擇中美國籍的一次機會。
M公司在發給中國媽咪的一份內部資料中算了筆賬：生個美國寶寶，價值980萬！美高中以下免費教育，省30萬—60萬元;美大學、研究公民名額多，錄取率高，學費省60萬—100萬元;以華僑身份享受中國9年制義務教育;以留學生身份輕鬆進入中國名牌大學;小孩21歲全家辦移民，省350萬元以上;美國學費可申請低利率助學貸款;跨國企業優先錄用雙國籍;美國人均工資是中國的12倍。
對赴美生子趨之若鶩的，有中產，也有富豪，“吃得起萬元大餐的人，看到百元大餐，也想吃。有些客人本身就有移民計劃，但週期很長，或是遇上意外懷孕，就會先走一步。”王愛國說。
月子中心隱身華人社區20年
洛杉磯是美國第二大城市，也是除紐約之外的第二大華人聚集區，這裏居住着40多萬華人。
“大概20年前，月子中心就在美國出現了，主要集中在洛杉磯，舊金山、紐約零星也有一些。”王愛國說，鼎盛時期洛杉磯曾涌現出30多家月子中心，經幾輪淘汰目前仍有十幾家。
王稱，麗嬰房（1998年）、美以美（1999年）、星星（1999年）累計接待過3500名東方孕婦，累積客戶量佔全美月子中心總量50%以上。其中麗嬰房保持着接待最多華人明星名人在美生產的紀錄，包括臺灣明星錢韋杉、李佩甄、洪曉蕾、張鳳書、曲艾玲，以及中國大陸某功夫巨星、歌壇明星、奧運冠軍等。
洛杉磯是早年臺灣人、香港人移民美國的首站，洛杉磯的許多華人聚集區被叫做“小臺北”、“小香港”。“華人愛坐月子，有些華人家庭打出月子照顧的招牌，用來吸引本地華人孕婦。”王愛國稱。
有外媒報道稱，洛杉磯華人月子中心最早由來自臺灣的移民創辦，上世紀90年代中期，由高科技產業發展所帶動的徵地熱使臺灣一些土地主一夜暴富，他們中的不少人開始到洛杉磯附近的華人聚居區購地置業，興建豪宅。其中有些頭腦精明的人很快找到了利用這些閒置豪宅開辦月子中心的生財之道。他們喊出“到美國生孩子，幫你實現美國夢”的口號，並得到那些原本在美國舉目無親的中產階層產婦的響應。形形色色的月子中心在聖蓋博谷（San Gabriel Valley）一帶百花齊放。大部分月子中心都提供一條龍服務，簽證申請、待產、聯絡醫院、坐月子、申請嬰兒出生證明等一手包辦。
王愛國說，洛杉磯月子中心過去十幾年一直是臺灣人的天下，“別看臺灣人口才2200萬，但據我瞭解，每年大概有三四千臺灣人到美國生孩子”。他分析，對臺灣人來說，一個額外好處是可以逃避兵役。香港人、日本人、馬來西亞人、韓國人也紛紛成爲“赴美生子”大軍中的一員，“香港人、日本人比較少，韓國人比較多，兵役也是韓國人的一個重要考量因素”。
中國大陸“赴美生子”潮起2006年，真正出現轉機是在2008年6月，美國對中國大陸公民開放赴美旅遊簽證。“這是我們做這一行的一個很大契機，以前中國大陸客戶要拿到美國簽證很難。”王愛國表示。
洛杉磯一家月子中心負責人在接受外媒採訪時曾表示，他們近年接待的“生子觀光客”，大約60%來自中國內地，臺灣人和香港人則各佔35%和5%。陳美美回憶，她在洛杉磯羅蘭崗一家月子中心待產時，同住的孕婦有六七個：臺灣兩三人，北京1人，上海1人，廣州1人，深圳1人。#p#副標題#e#
兇險的生子之旅
“赴美生子跟赴港生子最大的區別是：去香港生孩子無門檻，生完就能回，根本不需接待機構;而去美國生孩子，要長途飛行，生前兩三個月就要到美國待着，產後又要一個月才能拿到孩子的美國護照，這就決定必須要有美國機構接待你才能成行。”王愛國分析。
對中國媽咪來說，赴美生子是一場艱難的旅行。你需要在過關時巧妙掩蓋住即將臨產的大肚皮;你要抗得住11個小時的長途飛行;無親友在身邊，你要孤獨地熬上3個月，與一屋子來自天南海北的孕婦吃着衆口難調的食物;最後，你得祈禱自己不會早產、難產或患上產後抑鬱症。
王愛國說，月子中心在早年曾經因爲嬰兒啼哭聲大，導致鄰居投訴和報警。還有一種情況是競爭對手相互拆臺，捏造說販賣嬰兒、拐賣人口報警，“孕婦們看到警察來，會覺得害怕”。最糟糕的是，有些患有肝衰竭先天性疾病的高齡產婦，生子過程中因身體原因造成嚴重損害。
“有發生過孕婦死亡的例子嗎？”《新週刊》記者問。“嗯，也有過，我知道有一個患抑鬱症的孕婦，因爲雞毛蒜皮的事跟老公吵架上吊自殺。”王愛國想了想，改口說：“人沒死，十幾年來，這行業非常安全，現在網絡發達，安全事故根本瞞不住潛在客戶。”
從商業角度來說，赴美生子似乎可以做大，但王愛國卻表示：“受制於接待能力，這個產業沒辦法做大。”真實的原因是，美國“月子中心”打了個擦邊球，它們其實是悄悄營業的“月子家庭”。美國當局對嬰兒護理機構有着嚴苛要求，需要配備醫院幾十萬美元的昂貴設備，緊急醫務人員要隨時待命，“如果那樣，費用要翻四倍！東方人無所謂，對月子護理中心的訴求就是能做好月子餐，吃好，護理好，人越少越好，開銷越少越好”。
神祕的Daisy趙與Robert周
美國月子中心就像一條章魚，中樞在美國，吸納客源的任務則要其他觸角幫它完成。
“赴美生子公司主要集中在上海、北京，全國加起來大約有100家，真正大型的只有10家左右。”王愛國表示。
《新週刊》記者在聯繫上海洋寶寶、奇哥月子護理中心、武漢佳妮商務諮詢有限公司進行採訪時，他們紛紛以“保持低調”、“上報美國總部”、“正在開會”爲由予以婉拒。
要說大陸“赴美生子”業，就不能不提一對臺灣夫婦：Daisy趙和Robert周。
Daisy趙中文名叫趙玲伶，在博客中自稱曾是《我猜，我猜，我猜猜猜》等臺灣電視節目的製片人，Robert周曾是上海光明牛奶市場總監，他們“退而不休”，奔波於中國大陸、美國、香港和臺灣，是美國月子中心星星、恩寵月子中心榮譽營運顧問、“中國大陸赴美生產經驗第一人”，5年間幫助500多名孕婦生下美國寶寶。而他們4歲的女兒菲奧納（Fiona）也是一名美國寶寶。
Robert周向《新週刊》記者表示：“其他業內的新進公司，很多都是趙老師去年和前年回來的客戶媽咪所開設。包括王愛國的女兒，都是趙老師張羅在美國出生的。”王愛國對此予以否認。
王愛國坦承Daisy趙和Robert周是較早在大陸經營赴美生子的人物之一。王稱，趙、周並無公司，如果遇上點事，很可能就會拍屁股走人。
M公司在《美國生子聰明十招之一：私人中介讓媽媽的風險增大四倍》一文中這樣寫道：中國大陸從事美國寶寶業務的私人中介，以臺灣人居多。在臺灣稱“跑單幫”，在大陸叫“臺灣皮包客”。他們背一隻皮包和客人約在餐廳、咖啡廳等公共場合見面。爲隱瞞身份，一般會操着一口類似侯總在電視購物裏吆喝勞斯丹頓的口音自稱爲：我是溫州人，我是福建人。
Robert周表示：“我們在美國、上海、臺灣都有房產，不收媽咪一分錢，純粹是在爲社會服務，做善事。我們是想積累一批政商名流的人脈，留給女兒。”
王愛國則稱，從嚴格意義上來說，他也不收媽咪一分錢，因爲他們只做諮詢服務，媽咪是在美國直接付費給月子中心，平均一人他們只能抽傭幾百美元。
赴美生子：夕陽或朝陽產業
“這個行業誰也不知道能存在多久，也許明年奧巴馬一個新政策出臺，這個行業就消失了。” Robert周不無擔憂。
王愛國預測，“赴美生子”產業至少在未來兩三年內不會消失。2009年年初，王愛國給M公司註冊時，曾專門拜訪過公安、經偵、工商、稅務等部門，“他們給我的答覆都是：這個東西只要不違反該部門的法規就行”。但《新週刊》記者在上海市工商局用M公司之名進行查證時，卻未發現任何登記，王稱他是以其他名稱登記，但拒絕透露，也不願提供營業執照樣本。#p#副標題#e#
美國爲封堵利用“出生地主義”的“拋錨族”，持續討論修改移民政策長達20年。
美國《僑報》報道稱，8月以來，美國國會共和黨人頻頻拿“出生公民權”作文章。率先對此發難的參議員格雷厄姆在接受CNN採訪時，除了把矛頭對準非法移民外，也瞄準持旅遊簽證來美生子的外國人，並特別點名中國。他說：“中國和世界其他地方的富人拿着旅遊簽證來美國度假村，在度假村生孩子，度假村裏有醫院，生完具有美國公民身份的孩子，轉身就回中國去了。”格雷厄姆估計這種嬰兒大概有7000人。他說：“我不認爲這是我們想要給予公民的方式。公民身份必須去爭取，必須受到尊重。那就是我試圖要做的事情。”
另據美國《世界日報》報道，8月13日，奧巴馬和美國國內安全部長珍妮·納波利塔諾（Janet Napolitano）都反對修改賦予出生公民權的憲法第14修正案。
Robert周在接受《華盛頓郵報》採訪時堅稱，他們絕非“蛇頭”，只是利用美國憲法第14修正案，協助中國大陸和臺灣客戶令子女成爲美國公民而已，客戶的家境都相當殷實，無意在美定居。
王愛國也說，中國人赴美生子與幾十萬墨西哥人非法偷渡赴美生子有本質區別：“中國都是持有合法簽證、坐頭等艙去的精英，在合法居留期生完孩子就回來。墨西哥都是最窮的人去美國，生完孩子還賴醫院的賬，鑽美國醫療系統的漏洞。”
按時間推算，在中國生活的“美國寶寶”還未到上幼兒園的年齡，廣東省僑辦是華僑華人服務機構，華僑華人投訴諮詢服務中心副主任謝偉銳向《新週刊》記者表示“美國寶寶”是外籍華人，可按借讀生享受九年義務教育，但他提醒中國媽咪：“10萬元赴美生子那只是眼前成本，到後期這些美國寶寶光借讀費就要很大一筆，據我瞭解，幾年前廣州幼兒園3年3萬塊入學贊助費，到今年已經漲到8萬元了。”陳美美說：“如果最後發現教育、醫療麻煩，大不了回中國籍，這是最壞的打算。”
王愛國則稱：“這類人羣比較少，家境都比較好，每家都有能力解決這些問題，解決不了會用關係網、找熟人來解決。在中國，沒有什麼事情不可能。”
（應受訪者要求，王愛國、M公司、陳美美均採用化名處理）
專訪美國駐廣州總領事館新聞文化處
他們應慎重考慮自己的選擇
《新週刊》：美國當局對“赴美生子”持何種態度？
美：美國每年歡迎來自世界各地數以百萬計的訪客。許多訪客是爲醫療服務而到美國，其中包括那些以生子爲目的的婦女。美國憲法賦予所有出生在美國管轄地的兒童以美國公民身份，那些家庭應慎重考慮他們的選擇，因爲根據我們的法律，美國公民身份既包括權利也包括義務（例如納稅）。
《新週刊》： “赴美生子”是在鑽美國憲法第14修正案的空子嗎？美國是否會在未來修改相關移民政策嚴加控制？
美：美國憲法第14修正案規定，凡在美國出生並受其管轄的所有人都是美國公民。美國國土安全部負責管理美國的移民和國籍法。沒有法律禁止有資格並持有有效簽證的外國婦女以生子爲目的前往美國。
在迴應當前美國移民改革的辯論時，奧巴馬總統表示：（移民法律的）目標“……是使美國的國內法律能真正發揮作用，塑造一個體現我們這個法治國家、移民國家的價值觀的制度。”美國國會目前正在就移民改革進行辯論。這次辯論包括許多問題，包括加強邊境控制、改善出入境管理政策、消除非法入境的動因，以及解決無證勞工問題等。奧巴馬總統認爲，只有通過排除政治因素，並提供一個保障我們的邊境、強化我們的法律、重申作爲一個移民國家的傳統的完整的解決方案，才能修正我們的移民制度。
《新週刊》：一個人成爲一名美國公民，會享受到美國政府提供的哪些教育、社會福利，以及海外庇護等方面的公民權益？
美：在美國聯邦制度下，大多數的教育、社會和其他政府項目是由各州管理，並根據他們在美國居住地所在州提供給符合資質的人士，而與是否擁有美國國籍無關。
